《我不是药神》：你们分析电影，我分析剧本
《我不是药神》：你们分析电影，我分析剧本
原创： 汤传福
从前，影迷在比较中国和韩国电影之后，有个说法很风靡，“韩国有改变国家的电影，中国有改变电影的国家。”电影《我不是药神》上映以后，有消息称，中国要进一步降低抗癌药的价格，总理特别强调“抗癌药是救命药，不能税降了价不降”。
我以为这是对电影《我不是药神》的最好评价，中国电影也开始推动社会进步。
《我不是药神》已经不需要我来夸了，这两天，夸《药神》，俨然成为一种“舆论正确”。
作为编剧，我看电影，重点看的是剧作之道。
优秀电影的基座一定是一部优秀的剧本，剧本是电影的前提，是发动机。据导演文牧野说，《药神》剧本前后经历三年，光写故事大纲就写了两年，故事线全部清晰了才动笔写剧本。
好剧本一定是用时间打磨出来的，偷懒和投机都不是正确的创作方式。
有戏剧性的清晰前提
没有形式清晰并且有效的前提，故事不可能动人，人物也不可能生动。当我们说一部电影的主题、基本思想时，说的就是故事前提，这是创作者说这个故事的原始动力，是故事的最核心的部分。在创作者这里，它必须是清晰的，能用一句话讲清楚，这个前提清晰了才能写故事梗概，含混的前提会为故事带来无数的分叉，失去故事目标和方向。电影中，这个部分不会被明确地说出来，但观众能捕捉到。
编剧教父麦基说：“故事讲述是对真理的创造性论证。一个故事是一个思想的活证据，完成思想到动作的转换。故事的事件结构是一种手段，你通过它来表达思想，并随后将其证明……且不采用任何解释性的话语。”
某种程度上说，讲故事和做证明题原理相通，你要通过戏来论证你的结论站得住脚。当我们说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时，实际上要告诉人们泛滥的爱心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在伊索寓言里，这个故事就是农夫和蛇。
同样的故事前提，理论上说可以讲出无穷无尽的故事。
《我不是药神》的故事前提就是非法拯救导致牺牲。整个故事就是围绕这个前提展开的。
在电影第一幕里，印度药商对程勇说，你要当救世主？程勇说我可不想当救世主，我只想挣钱。这是电影主题呈现的部分，以否定的方式点题。
这是主角的第一世界。他只想挣点钱，过安稳的生活，和我们所有的普通人一样。
但我们不可能掏钱去电影院看一个穷光蛋一夜暴富就到此为止的故事，各种途径发大财的故事我们在社会新闻里看得还少吗，何必再去电影院看两个小时呢。
当药物从印度运回来，故事进入了第二幕，这是一个寻找真相的世界，一个寻找人生意义，从旧我到新我的过程。主角在电影开始时和结束时不能是同一个人，要完成成长和转变，用编剧术语说就是人物弧光。程勇的转变是整个电影的叙事线索，从不偏离。
故事鸿沟与人物弧光
人物弧光越鲜明越好，在电影一开始，我们可以看到程勇是一个活得焦头烂额的中年油腻男，卖印度神油生意惨淡被催房租，老婆已离婚，要带儿子移民，家中还有卧床不能自理的老父。
给老父喂食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场景，他的耐心，显示他是一个孝子。一个卖来历不明的印度神油的小老板，生意惨淡被房东追债，有家暴史离婚了，儿子要移民，这些惨都不能博得观众好感，最多是同情。但电影在开头必须要让主角博得好感，一个小偷得手后，顺手给乞丐丢一枚硬币，观众一下子就能建立对小偷的好感，这是一个有善心的人，他偷窃一定有他的原因。
这就是电影中常用的套路，叫“救猫咪”，程勇给父亲喂食就是一个“救猫咪”场景。人物与观众的情感牢牢地建立起来，因为他有毛病但本质善良，和我们一样，所以我们希望他改变命运，就像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改变命运一样。
电影和观众的共谋就是这样形成的，观众以自己的期待参与创作，然后一起完成看电影的仪式。
编剧将父亲这个角色的戏剧功能吃干榨尽。尽管神油店被房东锁了门，但程勇还是没有采取代购行动，故事的压力阀还没有到底，这个时候父亲血管瘤爆发，没钱做手术就得等死，这时候人物的需求最原始，他要拯救家人。人物需求越原始，行动越有说服力，越能引起共鸣，仅仅是为神油店交房租就去铤而走险，不够强劲有力。但为了拯救家人而去冒险，连山顶洞人也乐意听这样的故事。
电影的原型人物是一个企业主，根本不是狼狈不堪的穷光蛋，编剧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改编呢？这是故事鸿沟原理的需要，角色的身份越低，越普通越市侩，从最初的挣钱发财到救赎众生才越有力量。程勇如果不忘初心，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奸商。
故事鸿沟越大，人物弧光越鲜明。
程勇从一个非法药物代购商到药神的转变，从人性到神性的涅槃，必须在第二幕完成。所谓讲故事就是讲好转折点。一场戏，如果没有发生转折那就是废戏，空镜不算。故事必须带着冲突和危机前行，程勇挣了大钱，但非法的危机始终在，骗子张长林适时出现，在他的胁迫下，程勇转让了代理权，他背叛了团队的其他成员。故事从一路上扬的情绪开始下沉，这是电影的中点，从这里可以将电影一分为二。
从这里开始，坏事来了，情绪要一路下行，按斯奈德剧作节拍表的说法，要依次进入一无所有、灵魂黑夜两个节拍，电影确实就是这样推进故事的，严格遵循叙事规则。
程勇经营服装厂，很谦卑地和大老板谈生意。吕受益的妻子突然出现，坏事来了。在病房外耳闻最好的合作伙伴吕受益清创时的惨叫，他内心的不安在一点点积累，直到吕自杀身亡，达到临界点，完成情感爆破。
这个时候，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我的眼泪出来了。我听到影院里抽鼻子的声音。
这是故事的情感最低潮，是一个灵魂黑暗时刻。
《编剧的艺术》作者埃格里说：主使人物之所以成为主使人物，不是因为他愿意，而是出于真正的需求。
程勇感受到他需要这么做，他良知被唤醒。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给了吕受益活下去的希望，吕受益和他分享了听到孩子叫爸爸，说不定还能做爷爷的生活愿景。但现在，他死了，儿子还在襁褓当中。
程勇选择了重操旧业，重新召回团队，联系印度卖家。人物在这里真正转变，弧光一点点加强，直至感化骗子，感化前小舅子警察。这是故事的第三世界，寻找到人生意义的世界。
剧情模式与抄袭问题
网上有人说《我不是药神》抄袭《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因为讲的是同题材的药物代购故事，其中的异同可以网上搜到，不赘述。
法国戏剧家普罗第在研究了1200多部古今戏剧作品之后，列出了36种剧情模式，至今被认为是电影编剧的必读教材。尽管近几十年，剧情模式在不断突破，但普罗第的总结还是有其价值。
《我不是药神》是几种剧情模式的糅合。
当吕受益委托程勇到印度代购格列宁时，它就是剧情模式中的第一种——求告，去做一件他应做而被禁止做的事。
当吕受益死亡，程勇感受到内心的需要，他选择了贴本为患者代购，他知道非法行善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他选择了牺牲。
他完全可以做一个活得很滋润的服装厂老板，穿西装打领带，像一个成功者的样子。但是，他放弃了。
这是第二十种牺牲者的剧情模式，为了义务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如果说《我不是药神》抄袭了《达拉斯买家俱乐部》成立的话，那我说它抄袭了《辛德勒名单》一样成立，因为两者讲述的都是一心想挣大钱发大财的奸商良心发现救赎众生的故事。那《辛德勒名单》和《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又是谁抄谁呢？
人类讲故事的情节模式其实不过那几种类型，更换故事背景，然后像玩魔方式的重新排列组合。
《色戒》讲述的是一个卧底爱上仇敌的故事，《美人鱼》讲的也是卧底爱上仇敌的故事。我不认为《美人鱼》抄袭了《色戒》，也没听到有人说过。
《两杆大烟枪》讲贼斗贼的故事，《疯狂的石头》也是讲贼斗贼的故事。《骗中骗》讲贼斗骗子的故事，《夺金四贱客》也是讲贼斗骗子的故事。
编剧芦苇说，好编剧就是要让观众回回都上当，但当当不一样，似曾相识但绝不相同。
单纯的情节模式相同，不能认为是抄袭，故事类型、主题思想不能算抄袭，具体的表达才是抄袭。
一群真实可信的银幕角色
麦基在《故事》中说：“作家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劳动都用在了故事设计上。这些人物是谁？他们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他们将会采用怎样的方法去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什么阻止他们？其后果是什么？找到这些重大问题的答案并将其构建成故事，便是我们压倒一切的创作任务。”
好电影是人物推动故事，烂片多是编剧命令人物，人物完成行动。
一部电影看完，你未必能记得清多少故事情节。但多少年后，人物形象在观众的脑海里难以磨灭。
在周星驰电影里，哪怕是只有一两句台词的龙套，也给人印象深刻。石榴姐、如花、不好好穿裤子的酱爆、撒花瓣的老婆婆，无不过目难忘。
作为现实主义题材的《我不是药神》，几个人物的设计真实可信，又极具反差。这里重点分析一下骗子张长林和刘牧师。
张长林在电影中是一个反题人物，他是程勇的另一种镜像，如果程勇贪得无厌，他就是另一个张长林。张长林被捕，观众并不同情，这是他该得的下场，他的贪婪导致他失去了病友们的尊敬和庇护，所以他被人“点了”。张长林的故事前提是贪婪导致毁灭。
张长林出场时是一场闹剧，他做了一个高大上的骗局欺骗白血病患者，被程勇团队戳破，人物的出场就树立了一个贪得无厌的骗子形象，为后面的危机埋下伏笔。如果张长林像程勇一样还算本分，故事就没有了。
非法之事能长期畅通无阻，没有群众基础是万万不可能的。程勇供药时只收他该得的，言而有信，他需要钱，但并不贪婪，他得到同盟者和病友们的尊敬，所以他安全。前半部分，程勇真正的威胁来自张长林，来自张长林的通风报信让程勇躲过警方的突击搜查，但程勇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危险逼近，选择收手，将代理权转让给张。
如果电影仅仅将张长林塑造成一个贪婪的骗子，容易成为一个平面化的人物，当他了解到程勇贴钱供药，他被感化了，这为后续情节做了铺垫，他被捕后放弃立功减刑机会，拒绝供出程勇，成了一个讲道义的人。正反人物在这里合题。
电影中，吕受益、黄毛、刘牧师、思慧无不真实可信，生动鲜明。
黄毛头发的变化有力的推动了情节和人物的转变，从黄毛到光头，在视觉变化上做足了文章，你能感受到了以往的黄毛决绝坚硬的内心已经软化，他的生活开始充满希望。
选择牧师而不是别的行业人物，最能看出编剧的心机。可惜的是，很多人将牧师的角色当成了电影中的喜剧调料。
牧师是上帝的使者，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在电影中，我们难以看出宗教元素对人物的影响。但有心人能看出，牧师诵经的几句台词都是在彰显电影主题或是预告后面的情节。
程勇再次去印度在街上看到的神像也都大有深意，意味着程勇的奉献与牺牲。
在吕受益死亡后，程勇心中有一种罪感。从世俗法律的角度，他不必对好友的自杀承担任何责任，这种责任是基于宗教意义上的罪感，是一种心灵义务。从这一点上说，设计牧师和教堂场景意在映照电影主题，主角从人性到神性的转变。
电影对基督教颇有揶揄色彩，我不知道基督徒会不会抗议。
《我不是药神》值得分析、品味的角度远不止这些，包括结构、节奏和情感控制，乃至于每一个人物的出场方式，都可圈可点。
巨大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它由无数个合格的细节共同成就的必然。
作者 汤权福，现用名汤传福，网名带刀客。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影视艺术家协会会员。2013年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结集出版《纸上的火焰》。2014年创作电影剧本《大山之恋》，同年在中央台电影频道播出，荣获第十三届安徽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2015年出版散文随笔文集《带刀客说话》和《影视编导专业艺考最新辅导教程》。
Hello，伙伴们长按二维码就可以关注我们啦！
